奶奶
磊子/文
想起奶奶,我总有一种愧疚感。就因为我的一次任性,差点儿给她惹来一场塌天大祸。
奶奶是发大水的前一年去世的,奶奶走后不到一年,呼隆隆……杜杨街眨眼就没了。我总觉得,奶奶把我的杜杨街也一块儿带走了。
从我开始记事起,奶奶就已经不能下地干活了,脸色灰白,神情黯淡,总是佝偻着腰,摸摸索索,头往前一伸一伸地走路。偶尔也纺纺花花、喂喂猪、养养蚕,但眼睛到底是不行了,看什么都不清楚,针线活儿是做不了的。日常只是涮锅捣灶,天天围着锅台转。奶奶的眼睛为什么早早地就不行了呢?是因为流泪太多吗?前些年我爸曾医院里看过,终究没能看好。闲下来的时候,奶奶便坐在她的东屋里,无声无息,仿佛凝固了似的,与屋里的黑暗融化在一起。东屋里静极了,黑咕隆咚,静得像一口深井,掉根一根针都能听得见,却没有针掉,连窗外刮过的风声都是一阵阵的寂寞。
想起奶奶,我就会想起冬天,那大雪封门的日子。雪花在门外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尖厉的风声扑打着糊在窗户上的报纸,发出呯呯呯的响声。这是一年中杜杨街最静的日子,一夜过去,天地皆白,村里村外,前街后院,到处都铺上了一层毛绒绒的白雪,白得那样丰满,那样晶莹,那样纯粹,好像成心不让人出门似的,踩一脚就是一个深坑,嘎吱嘎吱,连膝盖都没了。好大的雪啊,一片一片,还在不停下着呢,雪花在风中洋洋洒洒,打着旋儿地往屋子里钻,触目所及,天地间到处都是一色的白,白得无法无天,白得汪洋恣肆,树上、墙上、台阶上、水缸上,到处都盖着厚厚的白,像是铺了一条新被子,哪儿有这么大一条被子啊!又像是到处堆满了棉花,而且还都是那种刚刚摘下来的新棉花,毛乎乎的不染杂色,把整个杜杨街的角角落落都堆满了,连一条缝都不留。杜杨街就这样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懒洋洋的,任漫天雪花落得满头满脸,好像还没有睡醒过来呢。
出门望望,一眼就看见了房檐上垂挂下来的冬凌,仿佛流下来的水,流着流着就不会动了,一排排一溜溜,密密匝匝,排列整齐,亮闪闪的,就像是一根根透明的锥子,直戳戳的往地上杵,有几根都快杵到地上了。天上有啥——星星,地上有啥——冬凌。这些冬凌就像星星一样,晶莹剔透,踮踮脚就能折下来一根,脆生生的,比冻萝卜可脆多了,忍不住就想咬一口,呵喳呵喳,哎呀呀——满嘴的冰冰凉,凉得人浑身一格铮,连毳毛都要立起来啦。
这样的大雪天,家里冻得像个冰窖,清早醒来出一口气,满屋流白,缠绵不散,跟爷爷嘴里吐出来的烟圈似的。早上起床,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件万分痛苦的事情,四壁萧然,寒冷似铁,除了自己小小的被窝儿里,哪儿还有一点点温暖呀。简直把人给冻死啦。我就龟缩在被窝里老不想起床,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偶尔探头瞅一眼,家里头早没人了,只剩下一个奶奶。奶奶是没有声音的,所以家里静得跟没人一样。老半天没有动静,却再也睡不踏实了。再看一眼,奶奶还是坐在煤火炉旁一动不动,红红的炉火映着她的脸,就像是一尊雕像。这煤火炉是个大肚子,鼓鼓囊囊的,生铁铸造,肚子里全是煤炭,上下各有一个圆盘盘,上面那个大圆盘中间有一个热乎乎的炉火口。大圆盘上架着一个白腊条子编成的撑子,撑子上面搭着我的小棉袄和小棉裤。
我奶奶虽然眼睛不好使,耳朵倒还灵敏。听见床上有动静,便扭过头来看,我赶紧就往被窝里躲。奶奶哗啦一下子就笑了,整个身子都活泛起来,连声呼唤道:磊——磊——快起床了,快起床了。说着说着,腾身站起,迅速从撑子上取过一件小棉袄,紧走两步扑到床前,趁着那一股子热乎劲儿,呼地一下就捂上了我的身子上,然后两只袖筒一分,左一套右一套,一件滚烫滚烫的热棉袄就裹在了我身上。并不容我稍作挣扎,紧跟着又一条棉裤来了,掀开被子一角,伸手一把塞进被窝,摸摸索索,黑暗中抓住我的一只小脚踝,就像是抓住了一条泥鳅,哎呀呀,奶奶的手可真凉呀,还没等我癔怔过来哩,风驰电掣,刺溜一下子棉裤就套上了腿,顺势揽起我的腰往上一提,一条热气腾腾的棉裤就穿好了。哎呀,浑身上下真是热火朝天哪。
这一连串的动作,静如处子,动若脱兔,行云流水,出神入化,不由人不佩服。奶奶倒是真是手脚麻利啊!眨眼之间,我就再也没有了懒在被窝儿里不起床的任何理由了。
下了床来还是一个冷。屋子里空空荡荡,爷爷和哥哥都不见了。咦,咱家人哩?奶奶说他们一大早就起来到河坡地里拣拾冻僵的大雁去了。捡到没捡到?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看雪,忽然就想起了一个瞎话儿。
下大雪,冻死老鳖。
老鳖告状,告给和尚。
和尚念经,念给先生。
先生打卦,打给蛤蟆。
蛤蟆凫水,凫给小鬼。
小鬼磨豆腐,澎你一屁股。
想到最后一句,我不由得咯咯咯笑出声来。
奶奶在屋里问我,你那是笑啥哩?还没癔怔过来吧?
我也懒得跟她说,说了她也不懂。只管笑我自己的。
我奶奶是俺家的童养媳,据说十多岁就来到了俺家。因为她爹曾欠我曾祖父一笔账无力偿还,就把自己的闺女送到俺家当了童养媳。到底是什么账没有人能说明白。我奶奶的娘家住在灰河南岸的侯庄村,自然是姓侯的。早在我没出生之前,奶奶的父母就去世了。我妈说我奶奶好像还有一个亲兄弟,解放前国共两党打仗的时候被抓了壮丁,一去再无音信。那场战争就是徐蚌会战或者叫作淮海战役。
我奶奶家里很穷,不穷的人家谁肯去当童养媳呢。早些年间,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就会有一个老太婆领着她的小闺女到十里八村来要饭吃,曾经多次到过杜杨街,村里人都认得她。那个小闺女就是我奶奶。那一年我奶奶到俺家当童养媳时,村子里好多人瞅着她面熟——哎呀,这不是那个要饭吃老太婆的闺女吗?怎么就成了成的童养媳。我爷爷叫成,这些话传到我爷爷耳朵里,让我爷爷觉得脸面无光,出来进去抬不起头来。穷人是最看不起穷人的,我们家在杜杨街本来就穷得叮当响,连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可我爷爷却一辈子看不起我奶奶,总觉得自己娶个要饭吃人家的媳妇是一件没脸面的事情。打从一进门就对我奶奶心生嫌弃,横看竖看不顺眼,平时连一点热乎气儿都没有。可他也没办法,人强命不强,自己家过成了那样儿,还能上哪儿找一个正儿八经的媳妇呢。
我的曾祖母这辈子生过四个闺女一个儿子,我爷爷是家里的一根独苗,平时看护得紧,娇惯成性,什么都尽着他。从小养成一种心高气傲的性子,油瓶倒了都不带扶的。至于我那四个姑奶奶,闺女家都是赔钱货,无一不是早早许配给了人家,胡乱打发出门,收些菲薄的彩礼勉强糊口罢了。奶奶进门后,家里又添了一张嘴,虽说是自己的儿媳妇,自然也不能白吃白喝。从此家里家外,脏活累活就全归了我奶奶,吃的却是饥一顿饱一顿,都是些残汤剩饭。那时候的婆子可真是当婆子的,媳妇就是她使唤的牲口,何况还是个童养媳。曾祖父死后,家里就成了我曾祖母的天下,她有脾气不敢朝儿子身上发,就全发泄到我奶奶身上,吆五喝六,非打即骂,说不尽的尖酸刻薄都使出来了,从来没有给过一个好脸子。
大概是遗传的因素吧,我奶奶皮肤白皙,个子高挑,眉眼细发,其实长得并不难看,这一点从我爸身上都能看得到。因为我爷爷个子不高,中等身材,皮肤黧黑,长着一张瘦长脸儿,而我爸却是一张国字脸,周周正正,白白净净的,而且个子比我爷爷高出半个头,年轻时那就是一标准的帅哥,街头一晃,英气逼人。我奶奶在俺家虽然吃糠咽菜,挨打受气,艰难度日,但是到发育成熟的时候,倒也出落得齐齐整整,身强力壮,啥粗活笨活都能干,里里外外能当个男人使。唉,我奶奶要是嫁到一户好人家,凭她的身板儿,顶门立户都绰绰有余。可是嫁到俺家算她倒了霉,婆婆打骂,丈夫嫌弃,在家里一丁点儿地位都没有,天天当牲口一样使唤。要不是后来生下一男一女,这日子真不知道怎么熬下去。
老人们可不是生下来就老的,而是在我们渐渐长大后才变老的。
在杜杨街,我奶奶曾有过一个响当当的外号叫作半拖车。啥是半拖车呢?就是能背起半辆拖车的载重量。拖车是农村一种简易的运输工具,其实就是用几根木头搭个架子,下面没有轮子,用一头牲口(或牛或马或骡子)在前边拖着走,装柴禾、收庄稼、拉粮食都能用。因为全靠牲口拖着走,所以叫拖车。话说有一天黄昏时分,暮霭沉沉。杜杨街的男人们端着饭碗齐聚在南寨门临街的饭场上喷闲话,喷着喷着,不经意间一望,远远地就看见寨门外大路上摇摇晃晃过来一辆拖车,车上装满柴禾,堆天塕地,摇摇晃晃,越来越近了,却就是看不见前面拉车的牲口,倒好像那柴禾堆自己在滚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大伙儿终于看清楚了,原来那不是一辆拖车,也没有牲口,居然是一个人背着一捆小山一样的柴禾,再近点才看出来那还是个女人。人群中一阵躁动——哎呀呀,那不是成的媳妇吗?
老天爷,那么一大捆柴禾,她是咋背回来的!
村里人都看呆了,那小山一样的柴禾显然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原以为有辆拖车在拉着,却原来就背在一个人身上,而且还是个女人。
一时间大伙儿面面相觑,呆呆发愣,哑口无言,心生惭愧。从此我奶奶就落下了一个半拖车的绰号。
我爷爷属虎,我奶奶属羊,羊落入了虎口,怎么还能有好日子过?打从我开始记事起,就从没见过我爷爷和我奶奶在一起说过话,两个人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却冷若冰霜,形同陌路。左邻右舍都说,这两口是上辈子的冤家,翻贴门神不对脸儿,你要是啥时候见他两口说话,那一准是在吵架。我奶奶还会吵架吗?我从来没见过。
那一年我爷爷跟我奶奶刚圆房没几天。南北混战,土匪李文堂的队伍流窜到了杜杨街,从街面上一过,骑大马,穿皮袄,背快枪,耀武扬威的,我爷爷在一旁看得眼热,回到家把两人结婚时仅有的一床铺盖卷巴卷巴背在身上,跺跺脚就跟着李文堂的队伍走了。可怜我奶奶十冬腊月天只好用草苫苇席裹在身上取暖。冻到半夜实在受不了,就一个人偷偷跑到灶台边把一双小脚伸到灶火坑去取暖。唉,我那可怜的奶奶啊!
那年头军阀混战,天下大乱,地方上拉杆儿为匪的特别多。豫西这地界先是出了个老白朗,扯旗造反,搅动得大半个中国不得安生。后来又出来个老洋人,武马长枪,不服管教,纵横六省一十八县,闹得地面上更不太平。再后来又出了个樊钟秀、憨玉琨、任应歧、崔二蛋……扯旗拉杆的到处都是,今儿这个也要坐天下,明儿那个也要当朝廷,天天舞刀弄枪,喊打喊杀,炮弹在头皮上乱飞,老百姓躲没处躲,藏没处藏,天长日久,这一带的人们口中就流行起了一个词叫作跑反。这个反了要跑,那个反了也要跑,不管谁反了都没有老百姓的安生日子过。这种动荡局面一直到解放后才算结束。俺姥娘对此深有体会,活着时曾经不止一次感叹道,现如今好了。日他娘的——再也不用天天跑反了。
我在杜杨街生活那几年,日常生活中有很多东西还都是带个洋字的,比如说洋车、洋火、洋布、洋油什么的。我刚刚学会打酱油的时候,有一天傍晚我奶奶把我喊到她屋里,黑暗中摸摸索索从兜里掏出一枚五分硬币,交到我手里,嘱咐我去北街供销社打一瓶洋油回来。
洋油就是煤油,是夜里用来点灯照明用的。
那时候一分两分钱都很管用,能买好多东西呢。我记得有一种工字烟,才两分钱一盒,不过我爷爷还是吸不起,他平常只抽旱烟袋。洋烟卷儿只有村干部才能抽得起。还有鸡蛋,两分钱就能买五六个,够一家人吃好几顿的。而一毛两毛钱往往都是用来办大事的。记得有一年春节,我到只吴村去磕头,有个在平顶山建筑公司当工人的表舅出手给我一张两元压岁钱,当时就把我看呆了,见都没见过,拿到手里沉得像一盘磨。回家叫我妈看见了,劈手一把夺过来说,磊,我先给你放着,等过年时给你买件新衣裳穿。再过年不知道到啥时候了,我早忘了。
那天奶奶叫我去打洋油时我心不在焉,根本没听清楚她说什么,接过瓶子扭头就走。穿墙过院,一路蹦蹦跳跳来到供销社。这地方我以前常来,大门两边有两道鼓出来的砖柱子,四四方方,上面刷着白灰,写着两行红漆漆的大字:“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那个“戟”字我认了好久才学会。供销社里阴凉潮湿,弥漫着一股子酸不啦叽的怪味儿。营业员是个中年男子,瘦气气的,细高个儿,面色苍白,跟个病秧子似的。见到小孩儿进来总是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皱着个眉头,瞪着个眼,一个劲儿地把我们往外轰:去去去,小孩子到外边玩去。
有什么了不起的,供销社又不是您家的。这一回我可是来打酱油的。那天我走进供销社特别气壮,堂堂正正把瓶子往水泥柜台上哐当一放,两眼不躲不闪,直直盯住他,理直气壮地说:给我打一瓶酱油。
明明是煤油,言犹在耳,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哆嗦,顺嘴就说成了酱油。
那男的鬼头鬼脑地有点信不过我,拿过瓶子闻一闻,闻出一股子呛鼻子的煤油味儿,皱起眉头,一脸严肃地问:是打一瓶酱油吗?
我看见他这样子就心烦,小看人是咋的?当然还是有点怯怯的,瞧他那样子,还是不相信人嘛。我感到一种被大人轻视的羞辱。
就是打一瓶酱油。我怎么能说错呢?
因此我很不耐烦地说:是的,是的。你快给我打吧。
说着我还把手里的一枚硬币亮出来。看看吧,老子是有钱的。
那人看看钱,又看看我,还是犹犹豫豫的,不过总算是相信我了。接过瓶子走到一口盛满酱油的大瓷缸前,掀开厚厚的木盖子,拿出一个白铁皮做成的小提子,伸进缸里舀出些酱油来,高高扬起,倾倒出一条笔直笔直的直线,呼啦呼啦,准确无误地倒进了瓶子里。
倒完酱油,他又多嘴多舌地说:咱可说好了,是酱油啊。
咳,这个人还真罗嗦,我说的还能有错吗?
我想都没想,抓起瓶子一路飞奔,穿街走巷就跑回来了。
我奶奶虽然老眼昏花,鼻子还是灵敏的,接过瓶子一闻脸色就变了,颤声问我:磊呀,你打回来的这是啥呀,这是洋油吗?
我一听就明白自己打错了。可是这会儿错了也不能认错啊,那样不是显得我太笨了吗?事到如今,我只好将错就错,咬定牙关死不认账,大声反驳她说,你明明说的是酱油嘛,怎么又说洋油,我明明听见的就是酱油。
咳,你这孩子。我明明说的是洋油、洋油啊。
奶奶无可奈何,叹着气嘟嘟囔囔不知道说啥好了。
谁知这下子惹来一场塌天大祸。那会儿我爷爷正蹲在堂屋门口的青石台阶上抽旱烟袋,闻听就炸了,腾地跳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内,怒目圆睁,指着我奶奶暴声喝道:啊!洋油酱油你都分不清楚,你说你还会弄啥?养活你还不抵养活头牲口。老子天天累死累活,你当挣一分钱是容易的?
说着说着,他还不解气,抬腿脱下一只黑布鞋,高高举过头顶,威风凛凛就要扑过来揍我奶奶。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这场祸惹大了,眼看我奶奶要挨场打,错愕之间,无力应对,我只好扯开嗓子拼命大哭起来,冀望有路人听见来制止我爷爷行凶。
哇——哇哇——
没想到这一招还真管用。没有引来路人,却正赶上我妈从地里收工回来,抢步上前直奔里屋,闪眼一看,见我爷爷正要动他的家法,当时把锄头哐当一丢,冲过去把身子一横,严严实实挡在我奶奶面前,义正辞严地说:这是弄啥哩?弄啥哩?现在都啥年代了,动不动还想打人哩?现在是新社会,男女平等,你还当是旧社会哩,不行咱找村干部给评评理去。
我爷爷闻听这话身子僵住,脸上悻悻的,那一只高高举起来的鞋子在半空中悬着,一动不动老半天,终于没有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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