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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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故事初稿写于年,又在年大改过一次。写完后不到一年,我看到新闻里爆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事情,让我对这篇小说有些情感复杂。我始终不知道把这样的故事投去哪里,以现在我的眼光看它也是一篇充满瑕疵的故事。但我暂时不知道如何对待它,就把它重新放在这里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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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家门,天空一片灰蒙蒙,阳光无精打采,热度却不减。湿热黏稠的空气紧贴上皮肤,李如烨还没走几步已经后背湿透。挤公交再倒地铁,地铁里虽然开着空调,车厢仍浮动着一股混杂的人味——悄悄涌上来的猪肉大葱味嗝,若有若无的狐臭和汗酸味,头皮出油的味道,欲盖弥彰的香水味。她被这味道包围,逃无可逃,在苍白的灯光下眼神散漫地扫过面前的乘客们。

地铁里左前方三十多岁戴眼镜男子,头顶油亮,脂溢性脱发;右边二十多岁姑娘,打了粉,仍能看出一小片淡红的脸颊毛囊炎;五步开外五十多岁男子,戴着帽子口罩,露出的窄窄一条脸颊有脱皮的干癣,银屑病;右前方扶着栏杆背对着她的男人,手上有一颗灰黄的寻常疣。回头,三十多岁女子,嘴角有一颗红红的疱疹。她有些烦躁,下意识地弯起右手手指,大拇指轻轻摩擦着小指上的汗疱疹。从六月天气热起来开始,她的右手就开始长疹,起初只是几个不痛不痒的小水泡,过了几周在几个指肚和指缝间连成一片细密的疱疹,睡不好或者心情起伏就痒到发狂。她给自己开了派瑞松,但还是会在发痒的时候抓破,拖拖拉拉两个月了,还是没有好。

地铁门一开,进来两个初中女生,蓝白条宽大校服,唇红齿白,皮肤紧致光洁,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喜欢的男明星。真美。她暗暗赞叹,随后为自己的职业病哑然失笑。

她又往远处扫了几眼,今天没有熟悉面孔。昨天傍晚她在公交车上碰见了“性病大全”——那是她回家私下跟陈宇说起的一位男病人,她和同事在过去的两年至少看了他五次。得过念珠性包皮炎,然后是尖锐湿疣,做了电灼治疗后没几个月再来是支原体感染。前两天来,生殖器疱疹。“性病大全”昨天和妻子一起坐车,远远在人群里和她对视,她看见他眼里瞬间闪过的惊诧与恐惧,若无其事地别过头去。不像外科、心内科之类的医生会被治愈的病人口口相传,皮肤科的医生总是病患在大街上避之不及的。皮肤是衣服下遮挡的秘密,真相只存在于诊室里。

下地铁,医院大厅,鼻腔马上充盈着令她安心的过氧乙酸味。到了科室,迎面走来张护士,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向她问好:“如烨姐来啦。”她冲张芸也笑了笑,走进诊室,穿上白大褂,给茶杯里接上开水,打开电脑坐好。

上午排了八个号。第一位病人被护士叫了进来。三十五岁,长卷发,戴着墨镜和遮阳帽,穿了孔雀蓝长裙。坐在李如烨面前,她摘下墨镜,露出两个黑眼圈和苍白的皮肤,还没说话先咬了下嘴唇。

李如烨问:“哪里不舒服呢?”

女子垂下眼睛,缩着肩膀,小声说道:“医生,我那里长了些红疹。我老公前两天在按摩店被抓了,我怀疑他把我传染了。”

李如烨轻声道:“我们去里面的治疗室,我看一下。”

她起身,让女子跟着她进入挂着门帘的治疗室,戴好手套,让女子脱了内裤做检查。外阴淡红色息肉状小丘疹,应该是假性湿疣。李如烨让她拿着单子去做醋白实验,很快确诊。

“没什么事啊,不用做特殊治疗。”李如烨低头写病历,“注意清洁,可以注意下营养,适当提高免疫力。”

女子点点头,又一次红了眼圈,谢了她好几次。女子离开诊室后,李如烨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这个女病人已经是很幸运的情况了,她见过太多无知无觉被出轨或嫖娼的丈夫感染了性病的妻子,直到病情显露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右手的汗疱疹有些痒,她拉开抽屉,迅速挤了一点派瑞松涂上去,戴好手套。没有患者想要看到抠烂手的皮肤科医生。

接下来的患者有怀孕期间得了荨麻疹的年轻妈妈,两边脸颊长满痤疮的十六岁高中男生,用了三无面膜烂脸的二十岁姑娘,得了神经纤维瘤的四十岁男子和一位鲍温病患者。除了鲍温病,其余患者都是挺常见的皮肤问题,她早已熟稔各种药物和治疗流程,很快就完成了诊断。

上午的最后一位病人是位六十岁老太,手臂上和腿上生了一片片脓疱疹。老太说起脓疱疹痒得她夜不能寐,又想起了死去的老伴和很少来探望的两个儿子,忍不住抹起眼泪。李如烨放轻声音给她讲了讲感染部位的护理方法和保护皮肤的一些建议,安慰了她一阵,送她走到了走廊楼梯又回到诊室。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表,11:45,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休息了。她锁好诊室的门,去卫生间仔细清洗了手掌、指甲、指甲缝,涂上药膏、凡士林,打算去食堂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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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如烨敲了敲隔壁诊室,张芸和刘医生也因为病人拖延了些时间,正好一起去食堂。她打了肉末四季豆、麻婆豆腐、番茄炒蛋和二两米饭。张芸坐在她左边,刘医生坐对面,盛了炒芹菜、四季豆和一只鸡腿。

吃了两口,刘医生低声问:“你们听说陈主任那事的近况没?”

李如烨摇头。

张芸夹了一筷子油麦菜,抬眼看她:“又有什么新进展?我只知道他被那病人丈夫打得住院了,门牙都打掉了。陈主任出院了?”

刘医生推推眼镜,摇了摇头,随即幸灾乐祸地冷笑一声:“那个男的被车撞死了。”

“啊?什么情况?”李如烨很震惊,张芸也睁大了眼睛。

一个月前,外科陈主任为一位被家暴的女病人报警,结果警察询问下,女病人不肯说出真相,几天后病人丈夫反而闹上科室,把陈主任打得脑震荡住院。那件事让所有同事都很愤怒,但医院领导选择了息事宁人,还开会让各科主任告诉大家不要多管闲事。

刘医生把皮筋松下来,重新绑了绑松散的马尾:“今天早上护士长跟我讲的。那个男的好像还医院闹事,结果眼看再过一个路口就到咱们大门,一辆闯红灯的大货把他撞飞了,当场没了。王护等着过马路正好看到,一来就都跟我们讲了。看她脸都白了,估计吓到了。”

张芸吃了一口酱爆鸡丁,含糊不清地说:“要我说,都是报应。”

李如烨拧开放在手边的矿泉水瓶,讽刺地撇了撇嘴:“报应要都落这么准也就好了。医院这么些年,最大的感触是老天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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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好一些,只有六位病人。一个来复诊的银屑病,一个盘状湿疹,一个玫瑰糠疹,还有一个神经性皮炎。

第五位病人是个怀孕三个月的孕妇,短发,戴着红框眼镜,带了老公一起过来。两个人脸色阴沉,坐下来时两把椅子拉开了一掌的距离,是风暴来临前的气氛。

果然,李如烨一检查,孕妇的外阴和阴道都长了尖锐湿疣。她看来已经做过功课,坚持要让丈夫也做检查。丈夫三十岁,问过往病史,涨红脸说自己没得过不干净的病。

孕妇瞪着他问道:“我天天在家躺着,你妈在身边看着,我又是哪儿得的病?”

男人没吭声。李如烨没有多说什么话,顺着孕妇的话向男人解释性病会直接或间接传染,他最好也检查一下。查看后,男人生殖器有色素沉着斑,无法判断是否得过尖锐湿疣并做过治疗。

孕妇乜了一眼丈夫:“大夫,给他再做个病理诊断。”

男人粗重地喘了口气,额头支起一根青筋,咬牙切齿说道:“你还没完了?”

孕妇转过身子看他,两手放在肚子上,脸上泛起红晕:“没完,没完!你自己背地里干了什么不知道吗?还好意思说我?”

两人越来越高的声调让脑海里一些阴暗的回忆浮现,李如烨不禁心跳加速,手心出汗,感到必须要扑灭那些噪音。她站起身,轻拍孕妇肩膀安抚,打断了两个人之间马上爆发的风暴:“您两位别吵了,还是看病重要啊。有话好好说,再这样下去我只能叫保安了。”

男人愤愤不平,脖子通红:“我看医生的面子不跟你计较。”

孕妇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没再说话。

李如烨站在两人中间,解释了电灼、激光、冷冻等疗法的利弊和风险,包括治疗过程中的疼痛和紧张情绪可能会造成宫缩。孕妇沉思片刻,选择了比较安全但昂贵的激光疗法。

两个人终于离开了诊室,到了外面似乎又吵了起来,好在声音越来越远。李如烨有些难以集中精神,反复提醒自己激光疗法孕期可用,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下午四点。阳光照进诊室的灰色办公桌,晒得她的搪瓷茶杯把手发烫。她重重地呼了一口气,这漫长的一天出诊总算要结束了。

门打开,先探进头的是位五六十岁的老人,灰白寸头,低眉顺眼地冲李如烨笑了笑。接下来他拉着一位小女孩走了进来。女孩五岁,是他的孙女,梳着马尾辫,皮肤白净,穿了珊瑚色的棉布连衣裙,像一尾金鱼,只是眼神惊恐,站在桌前不肯靠近。

李如烨心生怜惜,蹲了下来平视她:“小姑娘,跟阿姨说说哪里不舒服?”

爷爷把女孩抱起来,坐到椅子上,赔笑道:“大夫,儿科医生让我们来看皮肤科,说他们没法治疗。我这小孙女下面长了好多白色的疹子。”女孩在他腿上似乎仍是充满惧意,不安地往桌子的方向挪了挪。

李如烨看着两人之间的互动,心里产生了一种不适。她看了一眼女孩,又看向爷爷眼睛问道:“您是怎么发现的?”

爷爷局促地笑了下:“我老伴给孩子洗澡发现的,刚开始我们也没当回事,以为就是天热出了疹子。”

她继续问:“平时是谁带孩子呢?她都会接触到谁呢?”

爷爷回答:“她爸妈在国外,平时我接送上学,我老伴做饭照料。学校离我们家不远,上下学走路十分钟。不过她也偶尔去同学家玩。”

李如烨点点头:“听起来像是传染性软疣。我需要带她到旁边诊室查看一下,您在这里稍微等一下。”

她蹲下身子,跟女孩柔声说:“阿姨带你去旁边的屋子做检查,很快就好,好吗?”

爷爷轻轻推推女孩后背:“去,去吧。”

小女孩怯生生地从爷爷膝上下来,李如烨拉了她的手,带到旁边拉好窗帘的检查室。李如烨戴好手套,让女孩坐在床上,脱掉内裤,掀起裙摆。一看到女孩的下身,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汗毛倒竖。这不是她见过的最严重的情况,但这是她头一次在一个五岁的女孩身上见到这么严重的尖锐湿疣。

女孩外阴长了一层白色疣体,她进一步查看,发现阴道口也长满了,肛门附近也有,看样子和数量,已经长了好几个月。用肛门窥器排查的时候,女孩疼得一直在抖,小声抽泣起来。

李如烨感到自己的胃攥了起来,眼圈发热,安慰着她:“珮珮,马上就检查好了,再忍一下,再忍一下。”

检查之后,她帮女孩整理好衣服,低声问道:“告诉阿姨好不好,平时有没有人摸你穿内裤的地方?我不告诉其他人。”

女孩哭得两眼通红,只是摇头。李如烨感到自己心都被一双无形的手拧碎了,胸口闷痛。

带着小女孩回到诊室,爷爷在椅子上如坐针毡,两个手不停搓着大腿。李如烨努力保持着面容的平静,跟爷爷解释女孩得的是尖锐湿疣,至少长了几个月,是病毒感染引起的,大部分通过性行为传播。

她顿了顿,放缓语气,看着女孩爷爷说:“不过,也可能会间接接触传播,比如共用马桶、内衣物等等。“

女孩爷爷脸上闪过了一丝错愕和紧张,没有说话。

李如烨的手在桌下微微出汗,劝说道:“因为这个病也会间接传播,我需要检查您,也建议最好要带您的老伴来检查一下。”

老人含糊地“嗯”了一声,说:“我知道了,我回去跟她讲讲。”

李如烨让女孩等着他们,从抽屉里抓了一颗水果糖给女孩。她带了老人去检查。不出意料,老头生殖器上也有尖锐湿疣,只是数量没有女孩的多,很可能已经在恢复期了。一个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的小女孩,能有什么途径接触到尖锐湿疣患者呢?

回到诊室,李如烨板着脸攥着笔写病历,跟女孩爷爷说他的尖锐湿疣可以电灼,女孩要做冷冻治疗,一到两周就要来复查一次。

爷爷拿着病历带着女孩离开了,诊室安静下来。李如烨感到自己呼出的气都是灼热的。她拿起办公室电话,想了想放下,又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手心全是冷汗,抖得厉害,她搜了搜附近派出所的电话,输入手机,在要按下“通话”前放弃。

她要怎么报告呢?她也许是唯一知情的外人,但这次诊断结果并不能作为百分之百确凿的证据,很大可能都不会立案——尽管在她看来,几乎不可能有什么其他解读。然而对于家属而言,却可以直接冲进诊所,颠倒是非,医院因此惹上麻烦。她真的准备好了接受所有的后果吗?

李如烨枯坐在椅子上,感到自己在阳光下缓慢地破碎着。脑海里有无数声音画面在交迭,女孩恐惧的眼神,治疗室传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另一个女孩死灰的面容,女人的咒骂,男人在耳边低声的冷笑。她扶着像要炸开的头,快步走进卫生间。

头晕得很,她拧开水龙头,把手伸进冰冷的水里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右手手指缝的汗疱疹痒得厉害,她用左手抓了抓,越挠越痒,越挠越用力,直到把手掌上的小水泡全部抓个稀烂。胃像被人用手拧了一把,她扶着池子吐了起来,只吐出些胆汁。

张芸换好了衣服走进卫生间,看见她很吃惊:“如烨姐,你怎么了?”

她摇摇头,用手舀了水漱了漱口,才说道:“可能下午看病人太多了,中午吃饭又吃得太急。没事的。”

张芸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又安慰了几句,先走了。李如烨重新拧开水龙头,慢慢地搓洗起自己的手。直到看到那个女孩的下体,看到女孩爷爷那伪饰的慈爱的笑,她才意识到自己努力维持的正常生活可以轻易被打回原点。

再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把双手洗得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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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如烨魂不守舍地回了家,屋子里满是饭菜香。陈宇已经做好了晚饭。杂粮米饭,珍珠丸子,蒜蓉西蓝花,蛋花汤。

陈宇比她做饭好得多。如果是平时,她肯定已经洗了手,埋头大吃起来。经历了下午的坐诊,她的胃里像揣了一块巨石,沉甸甸地钝痛,头脑里嗡嗡作响,像从前电视机里满屏的雪花。

陈宇把盛了半碗米饭的瓷碗和筷子放到她面前,坐到她旁边:“怎么脸色这么差?”

她摇摇头,夹了一颗丸子到米饭上:“累了。今天看了十四个人,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陈宇指着丸子笑了笑:“你尝尝。今天我改进了下做法,馅里加了葱姜水和虾泥,很弹很鲜。”

丸子上每颗糯米都晶莹透亮,里面是嫩红的肉馅,她泛起一阵恶心,勉强咬了一小口。鲜香多汁,如他所言。但她的胃不受控制地痉挛了起来。她发出一声干呕,冲进了卫生间。

陈宇跟着她来到洗手池,把她散落的头发拢到身后,轻拍她背。她干呕了一阵也没吐出什么,拧开水管徒劳地漱了漱口。

两个人回到客厅,陈宇问:“你不舒服的话,要不要喝点汤?胃里也不能什么都没有。”

她点点头,喝下他端来的一碗汤。喝完后,陈宇让她去洗澡休息,自己在厨房刷碗,打包剩菜。

洗完澡,李如烨躺在床上发呆。床头灯灯罩里透出的圆形光斑像是把天花板灼了一个洞。陈宇摸了摸她的头发,轻手轻脚去客厅办公。

他们是相亲认识的,谈了四个月就结婚了,如今已经过了五年。她对陈宇有好感,因为他毫无进攻性,从不高谈阔论谈社会问题或口沫横飞地评价女人。他会跟她绘声绘色地讲菜市场肉铺底下趴着的皮毛油亮的大黄狗,早上出门看见枝头乌鸦和松鼠打架,小时候在毛泡桐下面一朵朵捡落花吸里面的花蜜。

她和陈宇吃过几次饭,看了几场电影,理解了为什么他说前两任女友都嫌他太没有野心分手。她恰恰喜欢这种温和无争。结婚给了她一个理由远离在家乡的母亲,而两个人相处这些年,她愈发满足于他的平凡。他在一家私企里做财务总监,平淡无奇,除了最忙的年中年底,每天都按时回家做饭,很少在外面参加饭局。

她抱住被子缩了起来,闭上眼睛。

梦里她穿了一条白裙子。大概刚上小学。

跑不动,跑不开,永远逃脱不了被拽住腿拖回来的命运。有一张模糊的面孔从高处印了下来,咬牙切齿又带着狰狞的笑意。她忍不住用力地想推开那个人,然而没有用。他会回来,一次又一次,把她狠狠按在地上,按进地狱里,血海里,把她撕成碎片。她往前爬,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有双手攥住她的脚踝,不顾她的哭泣,把她翻过来。

清醒之前,她终于清楚地看到了那张面孔。那个从她六岁起就常常出现在她噩梦里的人。

父亲的脸。

李如烨大口喘着气醒来,满脸泪水。陈宇被惊醒,把她搂进怀里,轻拍她的后背。她第一反应是推开他。

他温柔说道:“是我。是我。”

彻底清醒后,她慢慢把被泪水浸湿的脸按在他胸口,逃难一般抱住他。那一瞬间她无比感激枕畔寡言的伴侣,觉得自己能够仅因为这种依偎而和陈宇度过余生。

是的。噩梦惊醒时紧紧的拥抱,是她在过去二十多年绝望的幻觉里唯一能够真实攀附的事物。而那个不断在漫长年岁里折磨她的鬼,却可以安睡在地下。

她的啜泣渐渐停止,陈宇搂着她又睡着了,气息平稳。她瞪着幽黑的天花板,看着那片黑似乎在眼前越来越深,越来越大。每次她睡不好汗疱疹总是发痒,她抠了两下虎口脱落的死皮,克制着自己用力挠的冲动,深呼吸,再深呼吸。那刺骨的痒慢慢退去,她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已经是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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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爷爷和小女孩没有来复诊过。她不得不再次预约了心理咨询师,在倒班的空隙去排解内心的痛苦与内疚。时间久了,她想起他们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但每次看到相似年纪的小女孩,她还是会心里一颤,想起那个女孩哭泣的脸。

十月初的一个周日,轮到李如烨值班。周末的病人格外地多,李如烨一上午看了十个号,其中六个都要治疗,让她累得几乎说不出话。中午她吃了饭,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又开始了下午的看诊。

没想到下午第一个号,就是那个小女孩。这次陪同女孩来的是她的父母,看起来和李如烨年纪相仿。母亲长直发,穿着得体的白绸衬衫和深红长裙,浅驼色高跟鞋,带着客套的微笑。父亲穿衬衫和西装裤,拿着公文包,眉头深锁。女孩看起来比上次状态好了一些,穿着粉红色裙子,紧紧拉着妈妈的手,低着头,左右脚轮流踩自己的鞋子。

李如烨坐直了一些,把手里的笔放下。她必须放下,因为她感到自己平放在桌面的手在轻轻颤抖。

“医生,”妻子先开口了,声音低柔,“我们今天终于从国外回来能见到孩子,想把孩子接回去住两天。中午我给孩子擦擦身子,没想到孩子下身全是疹子,特别严重。”

“也是我们之前疏忽了太多。”丈夫补充道。

李如烨把两只手放在了腿上,有些口干舌燥。她看着他们,努力维持着面部神情的冷静:“你们带孩子之前的病历了吗?”

夫妻对视一下:“之前病历?”

毫不意外。

她两手在桌子下握在一起,手心已经潮湿:“你女儿两个多月前爷爷带着来就诊过。”

妻子惊讶地看向她的眼:“她爷爷没有说过!”

丈夫看了妻子一眼,打圆场道:“估计我爸带孩子看完,好了就忘了,也怕我们担心。”妻子皱起眉没有接话。

男人想要掩饰太平的脸让李如烨心里升起了一种强烈的愤怒,想要打碎他的冷静。她注视着他缓缓说道:“上次情况很严重,尖锐湿疣长满了阴道和外阴,孩子肛门附近也有,病毒感染,很大几率通过性传播,也有可能间接接触传播。因为有可能间接传染,所以我给女孩爷爷也做了检查,生殖器有感染。”

男人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了,紧闭的双唇动了动,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她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有可能要惹上麻烦,但她无法忍受自己再一次无视女孩的苦难。

妻子吸了一口气,蓦然红了眼眶,把女儿抱进怀里。女孩只是低着头,靠在妈妈怀里,玩着自己的手指,一声不吭。

丈夫直起腰,声音也慌乱了起来:“医生,您认错了吧?我女儿这么小年纪怎么会染这种病?”

李如烨坐在椅子上没动,直直看着他,声音轻缓:“您的女儿五岁,叫张嘉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孩子的爷爷叫张国华。对吗?”

丈夫像是突然泄了气,面色灰白,坐回到椅子上。妻子抱着女孩哭了起来。

李如烨站起身,走到他们面前:“我可以检查一下孩子的情况吗?”

妻子红着眼睛点点头,丈夫两手压在腿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女孩乖巧地跟着她,还是不声不响。

检查室格外安静,李如烨柔声让女孩撩起裙子,脱下内裤。女孩抬起湿漉漉的大眼睛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眼帘。这次的情况比上次好一些,但女孩的外阴上仍是布满了尖锐湿疣,看来也至少有一个月了。李如烨喉咙发痛,告诉女孩检查完了,可以穿好衣服了。女孩提起内裤,李如烨帮她系好了腰后的蝴蝶结。

离开检查室前,她头一次听到了女孩娇嫩又清晰的声音:“阿姨,是爷爷。”

她蹲下身,扶住女孩的肩膀,眼睛酸涩,认真地看着女孩说:“珮珮和阿姨把这件事一起告诉爸爸妈妈,好吗?”

回到诊室,女孩的父母都站起了身,妻子手里捏着纸巾,丈夫想要挽一下妻子的手,被妻子挡开。

李如烨拉着女孩的手,跟她说道:“珮珮可以把告诉阿姨的话告诉爸爸妈妈吗?”

女孩抬起头,又马上低了下去:“爷爷说他帮我按摩会让我长得更快。爷爷还要我坐在他腿上练舞蹈。他说别人知道了就不管用了,但是我很疼。”

诊室里死一般寂静。妻子徒劳地想要扶住些什么,两手在空中挥了挥,瘫坐在椅子上,随后她转向男人,爆发出一声哭叫,握拳劈头盖脸地打向他:“张文堂,你的禽兽爹害我的女儿啊!我要杀死他!我要杀了他!”

丈夫狼狈地用公文包当着她的攻击,低声喝道:“别叫了,别叫了,别人都听见了。”

女孩颤抖了一下,把头缩向李如烨的胳膊。李如烨用右臂把她圈在了自己身边。

妻子的哀泣让她竟有几分羡慕。当年她的母亲知道父亲强奸她的时候,第一个反应不是跟丈夫翻脸或报警,而是狠狠打了她一耳光,骂她贱,是败坏家风的婊子。

那句话,大概要等她进了坟墓才能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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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的母亲后来一直紧紧搂着她,像是这样就可以把女儿拼凑完整。女孩父亲几次想要拉妻子的胳膊,都被她红着眼睛冷冷拒绝。

李如烨写了治疗单、开了药,在他们离开前,又轻声叮嘱女孩母亲,珮珮还需要心理治疗。女孩母亲一手搂着女儿,一手握了握她的手垂目流泪,道谢离去。

李如烨不知道女孩之后的人生会如何,但有那么爱她的母亲,也许能比她顺利一些。

七岁那年她向母亲说出真相之后,母亲在家大闹一场,让父亲从此收敛了不少。之后的几个月,她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看书上每一个字都认识,却连不成可以理解的句子。很多个清晨她醒来,看见自己手上一片片剥落的皮肤,在睡梦中抠破的伤口还在流血。有时候她从床上浮起来,从天花板上看自己,像看一具尸体。她熬过了每天吃药的那一年,熬过了必须住在家里的日子,熬过了复读,熬到父亲死去,离开家乡,离开母亲,医院里一个个荒诞人生,熬到此时此刻。上天让她能够活下来,总是有理由的吧?

李如烨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颤抖的双手慢慢平稳下来,外面还有几个病人在等着。

她拉开抽屉,摸出那支挤得扁扁的派瑞松,在右手被反复抠破的水泡上抹了一点药膏。

“下一个。”她看向门口,说道。

浮生怪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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